野草


生命与杀戮孰轻孰重?

说这话的人他鼻梁上缀着一幅厚重的金丝边眼镜,穿着高级的定制西装,一双脚站在小凳上抖抖霍霍,一条高级的领带把双手结结实实地锢在背后。

你这样杀人不觉得有愧么?他的唇如同他的脚一样,打着抖发着颤,却仍要假装威风一样逞强地吐出几句说教,临死前还仍旧要把虚伪政客的嘴脸贯彻到底;又不免地在内心里小小地期望着我去解开攀在他下颚悬在他头顶的那根绳子;你轻视生命!你杀过的那些人都会化作鬼魂来找你,让你吃睡再也不得安宁,他说。

嗯,我听他说着,拿出烟盒点起了一支烟,

他便作出那一种扭曲又难看的表情,像是要最厌恶地唾弃我的无情,又有点想要讨好意味的希望我放他一条生路的笑,于是成了这种哭也不得笑也不得的丑陋样貌;

你这样对待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觉得自己过分吗!我可是弱者啊!应该是不齿的那份恨意占了上风,他几乎是从牙缝间痒痒地挤出这句话,

当然不了,如果放到电视剧里,这时的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特别没所谓地耸耸肩,活像是八十年代美国佬夸张的演技;我是黑手党啊。

差不多该送他上路了,况且我也厌烦了这种单调又功利式的陈词滥调,于是我例行公事地问他,

你真的不用写封遗书?留句遗言也是可以的。

听了我的话后他还在喋喋不休的,从一开始的道德谴责变成了对我祖宗十八代的问候,于是我不再废话,直接踹掉了他脚底的凳子,

他在那根救命绳上死命挣扎,如同一条在干涸湖底渴死的鱼,一边啊啊呜呜得发出痛苦难听的声音;突然我又觉得让他这样死去未免也太轻松,于是我说,

我的确是轻视你的生命,世界上也会有自轻的人,自杀之类的事做了不少回,但又的的确确地和你一样手无寸铁,却和烧不掉的野草一样死乞白赖地活着没法死掉,

眼瞅着眼前的人当下该是没气了,我也住了嘴不再浪费那自言自语的功夫,

余光瞥见我那一双把残存的烟蒂碾成碎渣的皮鞋,又想起了某个爱好自杀的自轻者对它嗤之以鼻的轻哼。

从宾馆小小的窗望开去,外头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了。

初见太宰治多半也是这种半阴半晴的天,看着路边雨水淋湿踩踏出的烂泥,心中仿佛窜出一股无名火但却是无处可以发泄。

他本人也是这种不明不白的性格,做事随便地毫无章法,一双眼阴晴不定,前一秒还酝酿的黑暗中的狂风暴雨下一秒就变成见着年轻姑娘时的一滩蜜糖;

但他从未对我露出过这两种不同的样子,他不会对我露出威胁的神情,他也不会对着我披上这么一副甜蜜又狡猾的皮囊。因此大部分时候我们的见面都只是伴着对彼此最深的轻蔑罢;他叛逃之后,偶尔的相见也仍是伴着不休的叫骂声;辱骂对方的词语似乎永远不会枯竭,这和互相看不爽的习惯一样,从相识之后到现在也没有减退半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谁比太宰治更要讨厌中原中也,也不会有谁比中原中也还要讨厌太宰治到不能忘记他的地步了。

我知道你同我一样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进了这个正常小孩不可能接触的地方,你跟着首领,一个孩子浑身缠着厚重的绷带——我又要忍不住说了,你个绷带附属品离了绷带大概是活不下去的;打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斜着一只眼睛看我,我顺着你回敬一个眼神,乍一瞥,那几乎缠满了绷带的脸上包得只剩下那只用来斜我的眼了,漆黑的,里面除了我自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后来我们就成了搭档;每天大吵着你这个蛞蝓你这个青鲭快去死吧我打你啊你来啊噢啦噢啦的搭档。我高兴地开了一瓶八九年的柏图斯,为了庆祝他从我那因为他而已经变得不幸的人生中滚蛋,他卷铺盖走人的时候还不忘记炸了我的车。

或许有人就会这样说了,而的的确确也有人这么问过,这么讨厌对方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记得我这样对那个人说,而往后再有人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也会同样地这样回答;

当一个人对于你而言是体内一个可以割去的阑尾,那是不是在割去以后你就会忘记你肚子上的那道疤?

不会吧,我加了一句,我觉得不会。

对于他的离去我不痛不痒,他是讨人厌,使人心烦,可以割舍,但不代表就从未存在过;刀子划过的伤口还是会留下来的,因此他留在我心中的东西我一点都不会忘记。

我和他做过搭档应该做的事情:在战场上掩护彼此,曾经一言不合在敌人的眼皮底子下大打出手;因为任务的缘故睡过一张床,也曾交替着守夜,在约定的时候摇摇他的肩膀喊他起床,摇了几遍都没反应,我不耐烦地一脚踹过去了;他却总是在我的脚到达他的脸之前戏谑地睁开一只眼说中也我刚刚是在装睡哦你没看出来吧;

我说我和你没那么熟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而他却执拗地要叫我一声中也;从小到大都是。

他曾经在夜里没理由地敲开我家的门,随意地开我的酒,把他的衣服乱扔,让我跟在他后面像个老妈一样骂骂咧咧地拾掇;那个时候鬼使神差地爬上同一张床,衣服都脱得干净,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个遍后,他就这样叫我的名字:中也,

我不理他,

他嗤嗤地笑了。他说中也你真是个好人。

我凶巴巴地反问他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中也你不麻烦啊,睡了你也不会向我要钱也不会大吵大嚷,

还有其实和中也一起挺舒服的比外头的那些女人要好一点…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我肯定是在他说完话之前就已经拾起床头小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向他脑袋砸过去了。

他看我的眼神不含深情亦或是杀意,他叫我的名字不带任何亲昵与压迫。

因此谁也无法用单纯的爱与恨来概括彼此。

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准备靠着窗口抽上一支烟。从黑手党大楼的我的办公室一眼望下去,横滨的景色与十天前,十个月前,甚至于十年前相比都毫无变化。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喜欢去在意这些无所谓的东西,而任何的变化都无法在我眼中停留过三秒;但太宰治这个名字却在我心里生长了无数个十天与十个月。

你好像是港口附近生就的一丛野草,草叶上溅满人的血却又带着属于清晨的露珠迎接太阳,不弯折也不死去。


太宰治离开之后我再也没听过关于这个人的消息,或许他只是像以前那样选择自杀了吧,他也会随随便便地找上一片深海,或者是一条小河,看着波浪在夕阳余晖下闪动的金色光点,说着‘真美啊’一边自嘲式地落入水中,几天后等到新闻可能就会悼念那在无名河水中溺毙的一具陈尸。

也许他依旧同以往一样废柴到连自杀都做不好,那他的可爱的侦探社的现任搭档又会像我从前干的那样,在危楼边缘,在河堤岸,在横梁悬挂的麻绳上,把他捞出水,扯下来大骂着给他一脚,然后下一次又被叫去收拾残局。
如果有机会那我大概会告诉那个素未谋面的倒霉鬼这个太宰治他妈的就是一台永不停工的麻烦制造机,作为不幸的他的前任搭档,曾经无数次在半夜的时候被首领的电话吵醒,说你赶快拎走你家那个自杀未遂的搭档不要给组织添麻烦。

我把喝得摊成一滩烂泥的混蛋扔到自家的沙发上,一边还要给他做醒酒汤,因为我们明天一早还有个该死的任务。而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病拽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不老实地摸到我的衬衫底下去了;

一个醉酒的人与一个清醒的人,我永远会是那个清醒的,但却总是顺着讨厌的醉鬼做出神志不清时才会做出的事。结束之后他靠在沙发背上抽了一支烟,酒精与情欲的作用大概也让他染上了那么一些温柔却多余的情绪。他凑到我身边来轻轻地在我耳旁亲昵地唤我一声‘中也’,好像是真正的情人一样;

然而第二天早晨起来之后一切都荡然无存,就只剩下一个药瓶和沙发缝之间掉落的白色药丸了。我看了看那药瓶,是安眠药,而他也像是死了一样光裸地睡瘫在我最喜欢的白色沙发上;死也不肯老实一点,非要死在别人家的沙发上,倒是符合他一贯的给人添麻烦的作风——我死命地摇他肩膀让他起床,又试着掐他脖子想让他因为窒息的感觉而醒过来,

但这都是徒劳,我没法让他睁开眼。

那天的任务只有我一个人去了,走之前我胡乱地给他套上他昨晚的衣服,把他丢在我家里,然后给医生打了电话。

我也没再看到他再睁开眼;任务结束后回到家,我的沙发上就只剩下那一条绷带了。

我不知道他是自杀去了还是真的失踪,我也没去问首领具体的缘由。后来属下告诉我,太宰先生叛逃了。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说这个人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人渣到哪里都是个祸害。

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彼此都亏欠了对方许多,却永远不会向另一个索取,因为心里明白地知道一旦追究起来就是债台高筑。

即使那天你就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在梦中死了,我还是会像往常那样吐口唾沫接受这个死讯,却不会吐出任何一句关心的言语。


但我心里在担心的那些就是赌桌上的砝码,我不能再让它增加了,这只会让我赌到一无所有。

前几天森鸥外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向我交代任务,末了,我瞥见他摆在桌上的信纸和桌旁的一个黑色的睡袋。

我认识那纸。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组织里摸爬滚打,我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曾亲眼目睹组织里的小年轻对着这张信纸泪流满面,然后哭哭啼啼地动了笔,给他们的父母,给他们的爱人。我也记得后来那个小年轻成了血肉模糊的人被装进那个睡袋,然后丢进焚化炉。

森鸥外给了我两张,他说我知道你从小就进组织了,交好的人不多,但和你相处时间最长的是红叶,你一定会给她写的。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两张?

他笑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别有用心地演出一个笑容;他对我说,你总有那么第二个人可以写的。

于是我拿起了笔,我在写一封交给你的遗书。

我知道我要写给你,我在空了收信人的最上头写了太宰様へ,我这一生中从没使用过这个敬称,下笔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昧着良心;但我也不能写上青鲭へ,那样做的话,在我任务失败死后,你读了这封信,也会在你手上落下个没文化的笑柄罢,死都死得不磊落。


我把我的信纸仔细地封进一枚朴素的白色信封后,驱车到了侦探社。封面上没写收信人,也没写任何的写信人的姓名。

我还在门口徘徊,碰巧这个时候有个小姑娘走了出来。那个面熟的小女孩似乎是以前红叶带着的那个孩子;梳着长辫,感觉和首领身边的那个差不多年纪,见着我的时候露出警觉又防备的样子。

我明白自己是被仇视了,于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掏出大衣口袋的信,让她帮我交给那个人。她有点疑惑,但看我还没什么准备攻击的意图,只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封信,你知道交给谁吗?我问,

她小小地点了点头;应该知道。

别告诉其他人这封信的事,我说,也犯不着偷看,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东西;

那个,她有点犹豫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但她好像是妥协了:

太宰先生不在,他去出任务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我们找不到他。

这之后她说出的地点让我有点吃惊,因为这和森鸥外让我去的是同一处地方;

我还是像以往那样漠不关心,他的死活管我什么事,如果他不在你就把信塞在他抽屉里;

第二个抽屉底下肯定会有个暗格,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礼貌地和我道了别后小跑着回去,侦探社的大门在我眼前重重地关上了。

那封信看上去同别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或许他会拆都不拆,然后当这是某个女人给他的情书,就这么扔进了垃圾桶,毕竟他收过那么多。

森鸥外说得不错,而我也不得不小小的赞叹一下对方的战力,颇废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解决;只是我也差不多了,甚至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颓废得好像是曾经在海岸见到的一条溺死的野狗。

海浪拍打着它的身体,湿漉漉的毛,一派孤独的可怜模样,我想这和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差不了多少。

从没有人会为了独独一只野狗的死去感到惋惜,我也是,死去之后没有人会哭着为我践行。

就像被我逼着自杀的那个政客说的一样,我轻视生命,而人们也轻视我。

我回忆起了侦探社那个小姑娘说的话,指不定我与我最讨厌的人会死在同一片海岸;两个人溺在同样的一片海里,待我们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或许以后的新闻报道也会顺带着悼念那两位死在一起的可怜人吧。

这样想想好像也挺不错的,至少死后的我们依旧没什么变化,我还能拖累着你,又或者你的绷带在浪潮中缠紧了我的脖子,谁都不放过谁,连死都死得分不开。

你问过太多的姑娘要不要一同赴海自杀,却每每都像玩笑一样;你对我也是一样,从来不给我一个认真的眼神,就连高潮的时候都在说着讨厌的冷笑话;除了那一晚,你点起久违的那支烟,沉默了许久之后问我要不要同你一起走?

我觉得好笑,没想着最后竟然真的要和你一同殉情了。

 

昏睡的时候总觉得有人掐着我的鼻子不放,好像是刻意地要我喘不过一口气。或许是这口气憋得太久了,我一下睁开了眼;睁开眼发现是一个眼熟的家伙,缠着绷带,揶揄道你怎么醒了我还希望你永远睡下去呢,一边滑稽地蹦蹦跳跳,活像个笑料;

——太宰,伤员不要随意乱动,万一你乱动得哪里出了岔子,你们俩谁再死了我可谁都不救。

出言的似乎是一位女性,我想了一下,也许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侦探社那位留着短发的女医生。

好~与谢野医生~

他那副朝女人献媚的样子还是没变,

嘁。我对他啐了一口。

我依旧还在唾弃着他的多情与自轻,他的伪装像那些包满了整张脸只留下一只眼睛的绷带一样,把自己层层包裹。

太宰治还是从前那样吊儿郎当的样子,听了我不屑的话后,他使坏拿走了我床头的止痛药作为报复。

他把那个棕色的小瓶子揣进口袋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一截白色的纸,

中也,他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

啊?我不是很有耐心地回答他,

以后我们买两块临近的墓碑吧,他说;你埋在右边我在左边,然后刻上蛞蝓和青鲭的字,

我白了他一眼:谁要和你埋在一起;

哦?太宰治笑了。

那你得争取不要比我先死啊。

他说。

 

 

 

 

 

END.

*聪明的小伙伴或许发现了...中也的叙述中第三人称的部分都是回忆或者现实,第二人称的部分是他写给太宰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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