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终将敲响天堂之门

△中敦中,请适当避雷。


“你不可无辜杀戮,否则你的剑将无法敲开天堂之门。”

我一生约莫只见过那个男人三次。

人的一生应当有许多过客,大家会这样说;

我提笔写下这一篇的时候想起了我人生中的那位过客,我与他不甚熟悉,曾经也有过敌对的时期——但世界上却也再无第二个同他相似的人。他是独一无二,孤独得如同雾气中海湾边上的那一簇微小不可捉的绿色光芒;而接下来的那么短短几分钟内,我就决定了我要说说那个男人的事。

这是我的秘密,藏于心底,是一片沙石之下埋没着的一块玛瑙,若是某天时间像流水那样把我冲洗,他会成为洗不掉的那一抹。

人的记忆十分奇妙,你可能不会记得事件的全貌,而更会铭记一些琐碎。因此我回忆起那个男人时,首先想起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更是细枝末节;

烟味,我爱上这个男人的第一个理由源自他指尖那包裹着烟草的燃烧着的小小纸卷。

那是支通体雪白色的无嘴香烟,烟丝金黄,也带着一种特有的清香气味;我坐在最右边的角落里点一杯柠檬汁,也恰恰好与他隔了三只酒杯的距离。我看着他把烟盒打火机随意地放在吧台上,那是个老牌的香烟,战后才重新改为英文的名字,那两个单词被印刷得颇有些复古感觉,字母下边一排金色的蝙蝠图案,也舒服地衬着陈旧的绿色包装纸,那烟被他夹在两指间也显得过于沧桑了。

我与他的一面之缘来自于一张照片。照片被装在牛皮纸信封里,同他的资料一起交于我。我打开牛皮纸信封里装着的报告书,细细阅读了那些用于介绍他的可怖言语,字字句句刻入肉心,我从那大片大片的血与罪的篇章中读出了一位下地狱也不够的大恶人的人生履历;我的上司坐在扶手椅里,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粗略翻阅那些极密的资料,

你有把握吗?

这很难说,我答。

上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先监视他罢。

是。我点了点头。

那张照片被覆在文件之上,有些模糊。
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称之为美丽也不为过,一个恶棍却长得这样俊秀甚至于动人,实在是难以想象;金色偏深的发丝微卷,松散地搭在肩上,刘海也随意地散在额前,
他笑着,他在笑着,笑得自然也放肆,照片的像素可怜,我却也能看见他的一颗小虎牙,像是吸血鬼一样,要把人的血都抽干净了。
这照片是哪里来的?我看着资料上划出的“具体相貌不明”,一边发问。

社里曾经有他的旧识,是他给的照片。

………。

我看着上司的神情复杂,似乎是不想再多透露些什么,

那么我去了。我说。

那是我的第一次任务。我的第一次任务是去暗杀一个黑手党之中颇为重要的大人物。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躺着睡不着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我便坐起来翻起了那份报告书。

报告书的内容还是那样,充斥着血腥残忍与杀戮;报告书里详细地列举了他所用的手法,还有受害者的姓氏名。

这大概是警方的资料,因此连尸检报告都写得一丝不苟:

×××,于×年×月×日死去。死因是窒息,凶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掐住受害者的脖子使受害者窒息,凶手行凶当天带了手套,瘀青处检测出了纤维…

下头便是一张图片,我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翻了过去。实在难以想象人类的力量会如此之大,就我来说,受害者或许得直接被斩首了才比得上这么严重的伤势。

那些图片看的人睡意全无,反倒惊悚地更加清醒了,
我从那份报告书里抬起眼,瞥见的便是书桌上那一盏小台灯,有一阵子不用已积了灰,灰尘总是来得比什么都及时,稍稍放置一阵子便沾了满手。

我盯着那不怎么亮的灯光发呆,那滋味也不比失眠的郁闷来得好,有只小飞虫嗡嗡地在眼前飞,而竟有一瞬间我发觉它已然是我的新的乐趣了。

它在我眼前飞,略有些烦心。我伸出手去抓它,想用我的手掌心闷死它。

可是手掌心又该是多么温暖的东西呀,我却要用它来杀死一只仅仅在我眼前飞的小小虫豸。

于是我又张开了手,幸好,它还依旧是活着的。

它小小的黑色躯体在我手中留不下任何重量的触感,它的透明翅膀扑闪挣扎,最终也起飞了。

看呀,今天我的放了手的懦弱也拯救了某一条微不足道的渺小生灵。

可我不该呀。

若是我放手,那么会被写上报告书的人就是我了。
照片上的男人依旧一副凶神恶煞,蓝色眼睛里尽是厌弃,也防范着。

尔后我循着资料上所写的他的出没地点来到了这间酒吧,
那是我第二次见他;有消息说他来这里是为了交易——组织的交易,或许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按黑手党的规矩,交易现场必定有个人暗中盯防交易的全过程,出现叛徒或者“货品”逃跑的情况便立即斩杀。我想他就是这样不讨好的角色吧,可我见着他也没有丝毫任务在身的紧张感。

他依旧披着我初见他照片时穿着的那件黑色长风衣,内里穿着黑色小马甲,束着颈圈。他稍弓着背,身材越发显得娇小,看着便像是轻巧地坐在吧台的圆凳上,也一派慵懒的模样;他被围在一群人之中,他们醉了,喝酒唱歌,他们唱着奇怪的劝酒歌曲,恐怕我也不能听出他们口中吐字不清也不成调的歌词,因此也只能当做是醉汉的即兴之语。人群之中也只有他坐着静静吸烟,仿佛尘世之喧嚣都与他不相干。

我看着报告书上他的资料,他不过比我稍年长几分,还算是正风华正茂的时期,却巧妙地融入那一种已近死亡的堕落的人群之中。我看着他,我看他肆无忌惮地喝酒吸烟一言不发,酒吧里人声混杂,音响开得大声,甚至成了一阵阵直袭而来的音浪,咚咚作响,震得舞池吧台也不安,鸡尾酒杯里的酒液几近泼洒。各路混混与牛鬼蛇神从他身边经过,泼他一杯酒又或者是在他耳边大声嘲弄都换不来一个淡漠的眼神。

这个人该是多么放肆,放肆到怎样的灯红酒绿都入不了眼。
他身旁的座椅空了,醉汉们走下吧台,领带围在脑袋上,衬衫大敞,一幅可怜也可憎的模样。老板娘在吧台后擦着玻璃酒杯——那些酒气熏天的的中年工薪族们的离开似乎令她稍有些安心,

于是我得以看见他的侧颜;他的样貌与照片并无二致,只是更加生动——生动得敬畏,生动得心颤;他带着一份危险的美丽与干净的堕落,他生得小巧,他的力量却从不可小觑。
他凶悍,但我却难以将他与报告书里的穷凶极恶之人相联系起来。

这时候老板娘向我眨了眨眼,她示意我靠近些,

中也先生醉了啊,她伏在我耳边嘟囔;

她称呼他为“中也先生”,相必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了吧,

我疑惑了,报告书提供的内容一点不错。

喝醉以后的中也先生脾气不是很好哦,因为他喝醉了以后就会像现在这样沉默;老板娘补充了一句。

沉默不好吗?我疑惑。

小哥你啊真傻,老板娘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平静才是暴风雨的前兆嘛。

我依旧不是那么明白当时的她讲这番话是怎样一种意思,但也窥探了些许那个男人的性格——是没被记录在档案里的部分,我对这个酒吧里不稀奇的醉汉产生了兴趣,甚至在那么一瞬间全然忘记了我该找他偿命,

“先生,先生您是醉了吗?”我说了好几遍都毫无反应,我只好推一推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得勇气,我总有种要把他唤醒的执着。

“先—生—”

“み…み………”

我听见他从喉咙里勉勉强强挤出破碎的话来,但也只是不成句的单字,像是那些大叔唱的劝酒歌一样难懂,

“水…!”
“这样干站在旁边不如快点给我水!”

我环顾了四周也没发现哪里有水,匆忙之中只好捞起我那只盛了柠檬汁的玻璃杯,我递给他那杯水,我看着他的确是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长相,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份动摇;

我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并把水端给他,手却止不住地有些颤抖,眼看着就要完了,却在送到他嘴边时被抓住手腕;

“啊啊啊烦死人了你别动!”

我看他借着我的手来平息自己因醉酒而颤抖的唇,他咕嘟咕嘟地喝完杯子里的水后才想起放开了我的手,

一杯柠檬水的酸涩下肚了才蓦然令我想起自己的不该——我看着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是怎样一个视杀伐为乐趣,视生命为蝼
蚁的人,他是恶人,他是我的目标。

不与他人厮混,不与他人堕落,却难以避免醉酒而欢。
他与众不同,说得上是恶人,但他纯粹。
“先生,我…”
欲开口之际酒吧里的灯却熄了,熄出一片有边界的黑暗。
我听见人群开始骚动了,像是某首钢琴乐曲铺陈了太久后终于即将演奏到高潮;
嘈杂中蓦地响起一声,如响雷,霎时燕雀飞散群兽四起,空气中隐约地还有硝烟的气味——亏了我本就比常人要敏锐的嗅觉;
我感觉到有人猛得从座位上起身,同时身边也少了那一份气息——他走了,而身边并未跟着任何人,
今天是交易的日子,若是有枪声势必有大事发生。
他会逆着汹涌混乱的人潮,直奔那枪声而去;
——还有,必要的时候,杀了他。
上司说这话的时候从抽屉里拿出了绒布包裹着的什么,我接过那并不大件的珍藏,却觉得那重量超乎意料,掀开了那层绒布,我见到了一把刀。
这是?
一把锋利的刀,毫无疑问,闪着银色光芒的刀身,不带一丝累赘设计的刀刃,一定程度上防止使用者误伤了自己,但一击便能毙命。设计精巧,可以折叠起来藏进口袋,在紧急时刻很轻松便能甩出战斗,甚至不需要一个略显多余的刀鞘。
这是给你的,上司说,对于初出茅庐的新手来说它可以算是护身符。
这时灯亮了,灯亮的很快,于是我看见一抹黑——是他,迅捷小巧,干脆地不像是个醉酒的人。
我想起上司对我说的话,他跑得并不远,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这时间足够我追着他而去了;
就拜托您疏散无辜群众了,我向老板娘大声喊道。
混乱与喧嚣之中她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因此我看见她朝我奋力地点了点头——大家别慌张跟着我往出口走——她高举着手示意人群出口的方向;
我看着那逐渐变得散乱的人群挤挤攘攘地向着一边跑去,而他身材不够高大,在人群中不显眼,
——杀了他,谈起来极其容易,可又是谁会把银色的小刀刺进那个人的心脏。
他喝醉了,死命抓住我的手腕,用着那似乎要捏断骨头的力道,
也许是不合时宜的比喻,但我要说,被他抓住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逃走了。
我追着他,手腕上仿佛还留着那五道印记。
它们会像是病毒感染的痕迹一样遍及全身,逐渐变得鲜红,病毒是会扩散的,于是我的血肉开始腐烂消匮,最后伤及骨髓。
他会杀死我的,我确信。他会掐死我。
我拍了拍口袋以确认上司交给我的那把小刀还在,然后追着他而去。
向我的战场。

我坐在吧台边上,依旧是最右边的座位,与他的隔了三只酒杯的距离。
酒吧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来了,大约从第二次我与他的对峙之后再没来过。因此店内的装潢着实变了,摈弃了几年前的陈旧装饰,变得更加时髦了,也添置了新的沙发,整体换成了暗红色基调,灯光照下来现出一片暧昧。
我写累了,于是搁下笔,向吧台边的老板娘招了招手:
请给我一杯柠檬水。
柠檬水很快就被端上来了,玻璃杯还渗着水,冰凉的,而透明色的大块冰在水中浮浮沉沉,一片切面整齐的橙黄色柠檬贴着杯壁,也能看清果肉纤维,漂亮地好像挤一挤它便有饱满的汁水喷洒而出。
小哥你和几年前一样年轻,没有变哦。老板娘笑笑地在吧台后擦拭玻璃杯,一边向我搭话。
这个时段还没什么客人,坐在吧台边的也只有我一人罢。
我喝了一口柠檬汁——酸味与涩味一并袭来,却夹杂了一丝丝甘美的甜——谢谢您的夸奖,我很惊讶您还记得我。
当然是记得的,某一天那个白发的小少年走进我的店里乍一看还未成年,可他已经坐到了吧台边;我以为他会像其他叛逆的小子那样点酒喝,但他只是乖巧地问我要了一杯柠檬水。
是这样呀。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举起杯子再喝一口:加了糖的柠檬水挺好的,您店里的柠檬水都是加糖的吗?
当然不是了。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得意;
只有一个人我会给他加糖柠檬水,他爱喝酒但酒量不好,总是喝醉;可他喝醉以后给他喝太涩的柠檬水他就会像小孩子一样闹腾,真是个麻烦的人啊。
那…之前发生的事不要紧吗?
我听闻自那天的意外后,酒吧曾一度被关闭过,直到前些日子才重新开张,
——黑手党聚集在酒吧闹事,有五个人被当场射杀分尸。
那是我第三次面见他,那是登载在报纸上的一张照片,他还是那样漂亮的人,额发下的眼神迷茫,却有着坚定与那种嚣张。他笑着,也比谁都来得倨傲。
副标题写着“作案凶手已被查明。”
我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但她全无担忧之意;
不要紧的,事情已经过去啦。
我追去后门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慌乱了,许多看似是黑手党的危险分子都围聚在一起,他们穿着黑衣,看着也危险。
于是我决定先躲在后门,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出来;我看见那个男人缓缓地走出来了,像是摩西分开海洋那样,所有人都因为他的来到而退开。
他也披着黑色大衣,戴着一顶小礼帽。随着人群的开散我终于也看清了原本被黑压压的群众所遮挡起来的地面——那是人。
说是人或许有些不该,因为他们早已身首分离,身体自手腕起便被切断,切得干脆利落而细碎,一刀,一刀,如同砧板上被剁烂然后堆积的肉糜。
血液自伤口流出,混杂着碎肉脂肪土地上的湿泥,流成一片深红色的血泊,血腥味极重,几乎是闻到的瞬间就要呕吐。
他沉默摘下帽子地走到那堆肉块中央,然后微微欠身鞠了一躬,便蹲下仔细端详着引人作呕的东西,他脱下手套,把手伸进那血污中翻翻找找,原本白净的指尖被血色弄脏了,最后他找出一截断裂的圆环,仔细一看是枚戒指。
“他要结婚了?”他问。
“是的。”有人答道。
“中原先生,据我们发现的那些‘货品’其实是组织派来的奸细,他们身上藏了武器。因为看起来很虚弱,于是大家都没怎么放在心上。趁着大家都没注意…”
中原先生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下去,
“几个人?”
“五…五个。”
他说,“你们都退下吧,回去报告森先生说我会负责。”
那群黑压压的部下真的遵从他的指令一个一个都散去了,最后只剩他一人对着满地的残肢断臂默哀。
默哀,低着头,闭上眼,单膝跪地。我想他是最真挚的,也是最诚恳地在作道别。那枚戒指被他握在手中,银色戒指的碎片刺得他手掌心一片红色暖流。如果我得以看见他的眼,那么他的眼里会是一片蓝色深海在泛滥吧。
那些报告书上的血与泪仿佛都淹没了,致使我忍不住地瘫坐在地。
我看见了一个作恶多端却干净的人,他在最杀伐的战场上为最遥远的人默哀。他的哀伤亦是纯粹的,是死去的水母浮在海面上,却依然在蔚蓝深海闪现出莹莹光芒。
五声枪响,他掏出大衣内的手枪,向着天空开了空枪,
接着我看见他拨了某个号码,
“喂,您好这里是警察局…”
“这样啊。”
他笑了,他大笑着,他的放肆傲慢也成了一种美,笑得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像是吸血鬼一样凶狠也具有攻击性,
——“我杀了人。”

“请问可以给我一杯Martini吗?”
我从老板娘手中接过那一杯鸡尾酒,郑重地将它放在了据我三只酒杯远的座位上,他曾坐过的座位。
这个男人,他曾是一名恶人;或许在世界的大洪流里捞一把也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作恶的人了。
他亦是善良的,也重情义。纯粹地如同璞玉,不含一丝杂质,他有着从骨子里带出的矛盾,这使他杀戮手上沾满无名之人的血液却依旧干净。
他滥杀无辜,但他会上天堂。
他会敲开天堂之门,带着他那种狂放的笑容,蔑视了苍生之中的所有污秽。
老板娘看着我向着那杯酒鞠躬,不由得地也对着我笑了,
“中也先生啊,他果真是个好孩子呢。”

End.

*个人觉得敦敦与中也的联系来自于他们心中共有的那一份善意,不过他俩是不同的表现方式。
*虽然文中说了“爱”,可并不是那一种爱,应该算是一种敬畏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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